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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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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天使,我已经旅行了好几天,每天都搭好几班巴士,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出发,要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车走得有多快。巴士破旧又嘈杂,我坐在漆黑车内右后方一角,半梦半醒,似睡非睡。相较于自己的梦境,我与车窗外黑暗世界的鬼魂更接近。我从微睁的双眼中,看见远光灯上交叉的前灯照亮一株种在一望无际大草原上的小树,以及上面印着古龙水广告的大圆石、电线杆,还有偶尔遇到的卡车横扫过来的前灯灯光,也会看看司机座位上方屏幕播放的电影。每当那位女主角开口说话,屏幕就呈现和嘉娜外套一样的紫色;而那个说话像连珠炮的性急男演员回答时,画面则变成深蓝色,有时屏幕的光甚至穿透我的骨髓。当紫色和深蓝光线一块儿出现,我总会想到你,忆起你,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不过,唉,他们没有亲吻。

    旅行第三周,正看着电影时,那一刻到来了,我记得自己被一种不圆满、恐惧、充满期待的惊人强大感觉淹没。我紧张地把烟灰弹进烟灰缸,没多久却一头狠狠撞上烟灰缸的盖子。看到那对情侣仍犹豫不决,还不吻下去,我体内那股难以忍受的怒火上冲,转变成更焦躁的情绪。就是现在,我的灵魂深处有种近乎真实的感受,来了、来了——这种感觉,就像国王加冕前笼罩在所有人(包括观众)身上那种神奇的沉静气氛,仪式进行中只听得见一对白鸽鼓动翅膀飞越皇宫的声音。然后我听见身旁老头的呻吟,于是转向他。他的秃头轻轻地撞在又黑又冰的车窗上,据他描述,行经一百英里、走过两个活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破落小镇,这颗脑袋已经尝尽痛楚。我推测,也许他大清早就医的那间医院医生建议他把头靠在冰冷的窗户上,以治疗他的脑瘤;但是当我将视线转回漆黑的公路,却被一阵好久不曾有过的慌乱攫住。这种深沉、不可抗拒的预感是什么?为什么这种急切渴望的感觉,在那时排山倒海而来?

    一股足以扭曲我五脏六腑的慑人力道,发出剧烈碰撞声响,让我大吃一惊。我整个人从位子上弹了起来。快翻滚到前座时,我一头撞进一堆有钢、锡、铝、玻璃成分的东西里,车上的物品狂暴地砸在我身上。我受了伤,跌倒在地。然而很快地,我又跌回原来的座位,但已经彻头彻尾变成另一个人了!

    巴士也完全不再是原来的巴士。我困惑地坐在位子上。透过座椅冒出的蓝色雾气,我看见司机的座位和他背后的椅子只剩下一堆碎片,东西都不见了。

    我一直寻找、一直渴望的,一定就是这个了。我太清楚知道心里找到了什么,那就是平静、睡眠、死亡、光阴。我在这里,也在那里;我心境平和,同时置身一场血战,像个不安的鬼魂无法入眠,却又想睡得不得了;我身处无尽的夜晚,也置身无情流逝的时空。接着,我像电影里演的那样,进入慢动作的状态,从位子爬起身,绕过年轻巴士服务员的尸体。他已经迁徙至死亡国度,手上还握着一个瓶子。我从后门下车,踏进夜晚的黑暗庭院。

    这个索然无味又无垠的庭院,一端是铺着柏油的高速公路,如今公路上满是玻璃碎片,另一端则是无法回头的国度。我无惧地走入天鹅绒般的夜色中,深信这里便是几个星期来幻想、如天堂般飘着芳香的乐土。我仿佛在梦游,但其实很清醒。我在走路,脚却没有着地。也许我没有脚,或许我再也不记得了,因为我只有一个人。我一个人在那里,独自一人在那里,我的身体和意识都麻痹了。喜悦漾满我全身。

    置身这个黑暗的极乐世界,我在一块岩石旁坐下,于地上伸展筋骨。天上繁星点点,我身旁有块真实存在的石头。我渴望地摸着它,感觉到触摸实体那无可言喻的喜悦。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真实的世界,在那里,你触摸得到东西,嗅得到气息,听得见真正的声音。喔,天上的星星啊,在另一个时空下,是否会对现任这一切投下惊鸿一瞥呢?黑暗中,我看见了自己的一生。我读了一本书,然后找到你。如果这是死亡,那么我就再生了。我在这里,在这个世界里,一个没有过去、没有记忆的全新人生。我就像在新影集中亮相的迷人电视新星,或者像被囚禁在土牢好几年、第一次看到星星时大吃一惊的天真逃犯。我听见沉默在呼唤我,类似的经验前所未有。我不断问自己,为什么是巴士?为什么是晚上?为什么是城镇?为什么有这些路、这些桥、这些脸孔?为什么这种老鹰般的寂寥氛围笼罩整个夜晚?为什么有些字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含意?为什么时间无法回头?我听到土地裂开,以及手表滴滴答答的声音。那本书说,时间是无声的三维空间。我对自己说:所以,我就要死了,却对三维空间毫无概念,不了解生命,不了解世界,也不了解那本书,甚至无法再见你一面,嘉娜。我就这样对着这些崭新的星星说话,突然有个天真的想法:我还是个命不该绝的孩子。感觉温热的血从额头流到手上时,我再一次感受到发掘触觉、嗅觉及视觉带来的快乐。我认为这个世界很幸福,嘉娜,爱你也很幸福。

    言归正传,我离开出事地点,任由那辆不幸的巴士留在原地。当时,巴士和一辆载满水泥的卡车猛然相撞。水泥灰尘形成的积云悬浮空中,像一把神奇的雨伞,覆盖在那些濒死之人的头上。一道顽强的蓝色光束从巴士流泄出来。还活着的倒霉乘客,以及来日无多的伤者,纷纷从后门出来,个个像踏上陌生星球表面一样小心谨慎。妈妈,妈妈,你还在里面,我已经到外面了。妈妈,妈妈,血流像铜板装满了我的口袋。我想和他们说话,和那个匍匐前进、头上戴着帽子、手里拿着塑料袋的大叔说话;那位吹毛求疵的军人,弯腰检查裤子的破洞;那个原本兴高采烈、喋喋不休的老太太,现在又得到宣扬真主的机会。我真想把此一独特又无懈可击时刻的重要性,透露给那些恶毒而正在数星星的保险经纪人,并且告知那个女儿被吓呆、正向已逝司机恳求的母亲。我也想把这个重要性透露给那些男人,他们都留着胡子,互不相识,但这会儿为了活着的喜悦牵手跳舞,温柔地摇摆着,活像一见钟情的恋人。我希望自己可以告诉他们,对我们芸芸众生而言,这个独特的时刻是一种难得的罕有幸福。我想对他们说,你,我的天使啊,在这把神奇的水泥伞之下,在这不可思议的时刻,他们的一生中,你只会出现一次;你会问他们,为什么那时我们那么快乐。你们这对母子紧紧拥抱在一起,像一对大胆示爱的情侣;生命中,你们第一次如此自在地哭泣。你这位发现流出来的血比口红更红、死亡比生命更令人同情的温婉妇女,你这个站在死去父亲身旁、抓着娃娃、望着星星的孤儿,我问你们:谁恩准你们可以如此满足、充实、快乐?内心的声音给了我一个字,一个答案:那就是启程离开但是,我知道我还没死。就快要断气的老女人问我,服务员在哪里,她要马上去拿她的行李。虽然脸上血淋淋,但是她想到下个城镇,赶上明天早上那班火车。只留我一个人,拿着她那张鲜血湿透的火车票。

    我从后门上车,避免看到前排死去乘客贴在挡风玻璃上的脸。我开始察觉发动机运转的声音,联想到一路搭乘的巴士上恐怖的引擎噪音;我听见的不是死寂,而是与记忆、欲念及幽灵格斗、充满活力的声音。服务员仍然握着瓶子,眼中含泪的母亲抱着平静睡着的婴儿。外头很冷。我也坐了下来,觉得双腿发疼。那位脑部疼痛的邻座乘客,已经和前排的急躁群众一起离开这个世界,但他仍端坐着。他睡着时会闭上的眼睛,死后大睁。前方出现两个男人,他们粗暴地把一具满是血迹的尸体扛上肩,搬到寒冷的车外。

    就在那时,我开始察觉最神奇的巧合或最无懈可击的命运:司机座位上方的电视屏幕毫无损伤,录像带里的情侣终于拥抱彼此。我用手帕擦掉前额、脸上和脖子上的血迹,轻弹着烟灰缸的盖子,不久前我的前额才猛烈地撞了它一下。我心满意足地点了一根烟,开始看电影。

    他们一吻再吻,吸吮着口红与生命。我不知道为什么,童年时期看到吻戏就会停止呼吸;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晃着脚,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的情侣上。啊,那个吻!我记得多么清晰,在白色光芒穿透玻璃窗那天,那个嘴唇相触的滋味。那是我这辈子惟一的吻。我流下热泪,喃喃念着嘉娜的名字。

    电影快结束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大灯,还有恭敬停放在不幸事故地点的卡车,那里冰冷的尸体因为外面寒冷的天气甚至变得更冰。事件发生时,邻座那个人的口袋有个鼓鼓的皮夹,而他茫然的眼睛仍专注地望着空白的录像带屏幕。这个人姓马勒,名字是玛赫姆特。皮夹里有他的身份证件,从照片上看来,他当军人的儿子很像我;里面还有一张一九六六年一份登利兹利邮报关于斗鸡消息的破烂剪报。那些钱够我撑好几个礼拜,结婚证书应该也很有用,谢了。

    我们这群有先见之明的生还者被人用担架送到镇上,像身边的温顺死者一样。我们一边试着保暖,免得在卡车车垫上受寒,一边望着天上的星星。星星似乎告诉我们,保持冷静,仿佛我们都不够冷静似的;你看,我们多么善于等待时机。我躺在震动的卡车上,望着千变万化的云,以及那片隔离在我们与天鹅绒般夜幕之间不安的树林。我认为这是一场热闹、灯光黯淡的狂欢盛会,死者与生者紧紧相依,关在一起。这样的场景,和一部以新艺综合体[1]cinemascope,一九二八年法国人亨利克瑞雄(henrichrétien)发明的宽银幕系统,拍摄时采用压缩变形镜头,放映时再还原成正常比例影像。[1]摄制的影片,真是绝配。在那部影片中,我那幽默、愉快的天使从天上降落人间,揭露我人生和心中的秘密;但是我从雷夫奇叔叔一个插画故事挪用的某个情节,却无法具体化。因此,我只能与大熊星座的北极星及n符号相伴,数着漆黑的电线杆,以及从我们头顶越过的树枝。我心里出现一个想法,毕竟,这不是完美的时刻,因为缺了某些元素。然而,只要我体内蕴含新的灵魂,眼前就有新人生。我的口袋里有一大把钱,外面天空有星星,到底什么不见了?我想找出失去的元素。

    是什么让一个人的人生不圆满?

    绿眼珠的护士回答,是失去一条腿。她在我的膝盖缝了几针,叫我不要反抗。好吧,那你要不要嫁给我?小腿或脚没有骨折或割伤。好,你愿意和我做ài吗?我的前额也有一些恐怖的缝线。我痛得眼泪直流。我知道自己哪里搞错了;我应该集中精神,看见照料我的护士无名指上有戒指才对。她可能和在德国工作的某个人订了婚。我是一个新的人,但并非彻头彻尾全新的人。在这种情况下,我离开医院和昏昏欲睡的护士。

    晨祷刚开始时,我抵达新光明饭店,向晚班柜台要了全旅馆最好的房间。我从房里满布灰尘的抽屉中,找出一份旧的自由日报[1]hurriyet,土耳其主要日报之一。[1]。自慰起来。周日版增刊的彩色照片,拍摄地点在伊斯坦布尔一家位于尼尚坦石的餐馆,照片中每个女人都对着相机展露胴体,她们被阉割的猫及从米兰订购的家具一并入了镜。后来我便睡着了。

    这个城镇叫西宁耶尔,我在这里停留了约六十个钟头,其中三十三个小时待在新光明饭店睡大觉。这地方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迷人。一,理发店:柜台有一块铝箔纸包装的op牌刮胡皂。二,青少年阅览室:他们在牌桌上洗着纸浆做成的红心和黑桃老k,望着广场上的凯末尔雕像,那里还有许多苦恼的老头;从阅览室可以望见行经的牵引机和像我这样微跛的人,并观看不断播放的电视,眼睛盯着女人、足球选手、谋杀案、肥皂和吻戏。三,万宝路香烟招牌:除了香烟,还有旧的空手道卡带、模糊的色情片、国营乐透彩票及运动彩票、黄色小说、老鼠药;墙上有一幅月历,微笑的美女让我想起嘉娜。四,餐馆:豆子、肉丸;还能吃。五,邮局:我打电话回家,母亲无法理解,一直哭。六,西宁耶尔咖啡馆:我坐下来,再次愉悦地看着从那个幸运的车祸现场(十二人死亡!)顺手牵羊的自由日报新闻短讯。现在想起来,有个似乎是受雇杀手或卧底警察的三十多岁、四十出头的男人,像影子般跟在我后面,还从口袋拿出真利时手表[1]zenith,瑞士名表。[1],开始作诗:

    在疯狂诗篇中

    若为了爱喝酒足以开脱

    死是否符合同样定理

    醉倒在酒国险境中

    你如秃鹰般饥渴

    他没有等我回应便走出咖啡馆,留下浓烈的op牌刮胡皂气味。

    每一回在急匆匆前往巴士站的路上,我总疑惑为什么每个宜人的小镇,一定有个微醺的疯子。我们性好饮酒、作诗的朋友,不会在镇上两座小客栈中的任何一间出没。嘉娜,在这个镇上,我开始感觉到,之前提过的那份让人兴奋的饥渴,已经如我爱你的心思一般深刻。想睡的司机,疲惫的公车,不修边幅的巴士服务员们!引领我,到那个我想前往的不知名国度吧!引我前去死亡之门,我没有意识到前额在流血,所以我可能已经变成别人了!这就是当时的心理状态。我离开名唤西宁耶尔的小镇,坐在玛吉鲁斯公司巴士的后排破烂长椅上,身上有几条缝线,口袋里放着死去男子厚厚的皮夹。

    夜啊!好一个漫长、潇瑟的夜。昏暗的村子和更加幽暗的羊栏、长生的树木、破烂的服务站、空荡荡的餐厅、寂静的山峦,还有焦躁的兔子,一个个从我车窗的漆黑镜面经过。有时候,我会研究远方星空下闪烁的灯火,仔细思索自己想像中在那样的灯光引导下,每一刻的人生会是如何。我会在那段人生中,为嘉娜和自己找到立足之地;当巴士加速远离那闪烁的灯光,我希望坐在屋檐下,而不是失控的颠簸座位上。有时候,眼睛注视着巴士上的乘客(我们在服务站、休息站,以及树木互相迎风招展的十字路口,还有狭窄的桥上打过照面),我总会想像自己遇见坐在其中的嘉娜,然后满脑子全是自己的奇想。我幻想自己赶上另一辆巴士,登上车,把嘉娜拥入怀中。有时候我非常绝望困顿,当我们那辆疯狂巴士夜半时分穿过某个偏远乡镇的狭小巷道,我希望自己就是屏幕上那个从我半开半阖的双眼望去,正坐在桌边抽烟的男人。

    但是,我仍然知道自己真的想去别的地方,而不是身处这个时空。我想置身那段还不必在生与死之间抉择的美妙时光,置身那些因为突如其来悲惨机缘而逝去的死者之中登上天堂的七大天体之前,我试着让自己的眼睛习惯,以微弱的视线看着无法回返的新世界入口、那滚滚血泊和玻璃碎片,或许我会心满意足地仔细思考要不要踏进去。我该回头吗?还是继续前进?地狱的清晨是何等模样?要是放弃整段旅程,让自己迷失在深不可测的夜里,那会如何?我颤抖地想着,在那个国度的独特时空,或许我会跳出自己的世界,也可能和嘉娜团聚;我的双腿和缝了好几针的额头,迫切地想获取可能将至的意外幸福。

    啊,搭上夜班巴士的你们啊!我不幸的教友们啊!我知道你也还在寻找失重状态的时空。啊,不是这里,也不是那里!你会变成另一个人,在两个世界之间的平和庭院徘徊!我很清楚,那个穿着皮外套的足球迷不是要等球赛开场,而是期待那最危险的时刻,那时他将成为满身是血的烈士。我也知道,那位一直从塑料袋拿东西出来塞进嘴巴的老太太,并不是真的即将死去而与姐妹及外甥相聚,事实上她就要到达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那个测量员一只眼睛盯着路上,另一只眼则在做梦;他不是在盘算城镇的地理示意图,而是算着成为历史的小镇上有多少个十字路口。我确定前座那位正在假寐、脸色发青的中学生,并不是梦见自己在亲吻女朋友,而是梦到他猛烈地用力紧压挡风玻璃。毕竟这不同于包围我们的那种狂喜吧?每当司机猛地踩煞车,或在风中飙车,我们马上张开眼睛,瞪着漆黑的路面,试着弄清楚关键时刻是否就在眼前。不,时候没到!

    我在巴士座位上足足待了八十九个晚上,内心不曾听到至福时刻到来的宠召。有一次,巴士发出刺耳的刹车声,撞上一辆满载家禽的卡车,但惊慌的鸡甚至没有一只被撞断鼻子,昏昏欲睡的乘客也毫发无伤。另一个晚上,巴士快乐地滑行在冰雪覆盖的高速公路上,我从结冰的窗户向外望,感受到与真主相逢的光辉。我即将找到那个与所有生活、爱情、生命、时间共通的元素,恶作剧的巴士却悬在漆黑大洞的边缘,停了下来。

    我曾经读过,幸运并不是瞎子,只是文盲罢了。我静静想着,对那些不懂或然率和统计学的人来说,幸运是一种缓和剂。后方的出口是我降落地球、返回人生的地方;后方的出口是我在巴士站与喧嚣人生相遇的地方:嗨,你好,卖烤种子的摊子、卖录音带的小贩、赌博游戏庄家、带着行李箱的老人、拿着塑料袋的老妇,嗨!为了不想让幸运擦身而过,我寻找最不安全的巴士,选择弯道最多的路线,向咖啡馆员工打探哪个司机没有睡觉,因为巴士公司都叫作什么“安全旅途”、“真正安全”、“特快安全”、“飞驰安全”、“疾风迅雷”服务员在我手上倒了好几瓶古龙水,没有一种香味是我正在寻找的那个;他们以假银盘送上葛粉饼干,但是尝起来与母亲在下午茶时做的完全不同。我吃着没有添加真正可可的国产巧克力,不过倒不像小时候那样吃了就抽筋。有时候服务员会用篮子盛装各种糖果和牛奶糖给乘客享用,当中包括金牌、玛贝尔、果味等品牌,我从来没看过他们提供雷夫奇叔叔给我吃的新人生牌牛奶糖。我在睡眠中计算着里程,然后在醒着的时候做梦。我用力将自己塞进座位里,缩成一团,把腿也挤进位子里。我梦见和邻座做ài,醒来时发现那个人的秃头靠在我的肩上,恶心的手放在我的膝盖上。每天晚上,一开始我还会对一些倒霉的乘客扮演拘谨的邻居,接着变成了一个很健谈的人,但是到了早上,说得直白一点,我成了邻座厚脸皮的密友。要香烟吗?你打算去哪里?您在哪儿高就?在一辆巴士上,我是正在旅行的年轻保险业务员;在另一辆冷得冻死人的巴士上,我宣称自己快和表妹结婚,她是我人生的至爱。我像个看见幽浮的人,对一位老爷爷透露,我预感到天使的到来;另一次,我说老板和我很乐意修理您所有坏掉的钟表。我的是摩凡陀表[1]movado,瑞士名表。[1],一位戴着假牙的老先生说,它永远精准。当那个手表的主人张着嘴睡着时,我想自己听见那只永远准确的手表正滴答滴答响。光阴是什么?是一场意外!人生是什么?是光阴!意外是什么?是一个人生,一个新的人生!我完全臣服于这简单的逻辑,很惊讶之前居然没有任何人提出这个定理。我下定决心朝巴士站走去,噢,天使啊,我直接朝意外现场走去。

    我看见过那些被前方椅子无情刺穿身体的乘客,他们的巴士轻率地撞进后方满载伸出车身钢条的卡车。我看见一位司机努力避开一只虎斑猫,结果把笨重的巴士开进峡谷;他的尸体夹在里面,没办法撬出来。我看见许多被撕裂成块的头颅,以及四分五裂的身体,还有分离断裂的手。我看见那些斗胆飙车的司机,脑袋像甘蓝菜一样爆开,仍戴着耳环的耳朵满是鲜血,有的眼镜摔坏,有的镜片毫无损伤,还有一些镜子。我还看见周密地摊在报纸上的鲜红肠子、梳子、挤烂的水果、铜板、断裂的牙齿、奶瓶——所有的物品和精神,争相成为真理时刻的牺牲品。

    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从交通警察那里得知,自己赶上了一场车祸,两辆巴士一头撞进平静的大草原。这场激烈冲撞的意外事故引起轰然爆炸,过了半小时,那个让生命有意义、可忍受的神奇力量,仍然没有降临。我站在警察和宪兵队的车辆间,研究其中一辆翻覆巴士的黑色轮胎,捕捉到新人生和死亡的愉悦轻烟。我的脚颤抖着,缝了好几针的额头一阵剧痛。我决定向前挤,仿佛自己有约会,不能耽误。在蒙蒙的黄昏时刻,我穿过陷入混乱的生还者之中。

    我爬进巴士,有点碰不到门把。我越过所有东倒西歪的椅子,愉快地踩着眼镜、玻璃制品、项链,以及迫于重力飞溅到车顶的水果,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曾经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曾经很想变成我。我曾梦见时光幸福地聚集和压缩的人生,颜色像瀑布般灌入心中,不是吗?那本被我搁在桌上的书,进入我的脑海。我想像它注视天花板的样子,就像那些张嘴望着天空的死者。我想像着母亲把我桌上的那本书,以及我那已中断前生的所有东西收在一起。我想像自己开口说,母亲,你听着,我在玻璃碎片、血滴及亡者之间寻找的,是进入另一个人生的入口。然后我仔细观察一只皮夹。有个人断气之前曾爬过座位,向上往窗户攀去,不过他的身体在某个时间点陷于平静,休止了;他的整个皮夹从裤子后面的口袋露出来。

    我把他的皮夹放进自己的口袋,这不是之前才想起来的,而是我假装忘记。我心里想着另外那辆巴士;我站着,从碎玻璃和可爱的小窗帘中向车外望去,读到另一辆巴士车身上以万宝路的大红为底、致命蓝字书写的“超安全之旅”字样。

    我从其中一个玻璃已经完全撞碎的窗户跳出来,开始奔跑,踩在沾满血迹、散落于宪兵还没移开的尸体间的玻璃上。我没有被误导,另一辆也有“超安全之旅”子样的巴士,曾平安地把我从无聊的城市带到偏远的镇上。我爬到陈旧、熟悉、六星期前坐过的同一个位子上,像充满耐心的乘客一样等待,相信这个世界一片乐观。我在等什么?也许是一阵风,一个特定的时间,又或许是一位旅客。天色渐渐暗了。我感觉到有一群像我一样藏在座位里或生或死的灵魂,听见他们召唤着某些难以理解的灵魂。他们喘着气,仿佛在梦魇中与美女交谈;在他们的天堂美梦里,他们和死神冲突。然后,我注意到周遭更深奥难解的东西:我发现除了收音机,司机座位处的其他东西都不见了;那里伴随着叹息与哭泣,还有悦耳的美妙乐音飘然流洩。

    沉默降临了片刻,我发现光线愈来愈浓重。朦胧中,我看见死者和濒死者的幸福灵魂。旅人们,你们已经尽所能走了这么远,但我认为你们可以走得更远!你们正预先愉快地摇曳,浑然不知是否有其他入口及秘密花园,能把生与死、意义与动机、时间与机会、光明与幸福结合在一起。突然间,那股焦虑的渴求再度自内心深处升起,笼罩着我的身体,欲望爬满全身。我仿佛听见几句话语,我颤抖着,我的美人随之而来。她穿过门走出来,我的嘉娜,身着我最后一次在塔斯奇斯拉馆看到她时穿的那件白色洋装。你的脸沾满了血。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没有这么问你,而你也没有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们心照不宣。

    我牵着你的手,让你坐在我身旁的三十八号座位。我用在西宁耶尔买的格子手帕,擦掉你脸上和额头上的血迹。然后,亲爱的,我拉着你的手,就这么静静坐着。天色亮了些;救护车来了,死亡司机的收音机正播放着我们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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