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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爵夫人所探知的关于瓦莲卡的身世和她同施塔尔夫人的关系以及施塔尔夫人本人的详情是这样的:

    施塔尔夫人是一个多病而热忱的妇人有人说是她把她丈夫折磨死的也有人说是她丈夫行为放荡而使她陷于不幸。当她和她丈夫离婚以后生下她仅有的一个小孩的时候那小孩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死掉了施塔尔夫人的亲戚知道她多愁善感恐怕这消息会使她送命就用同天晚上在彼得堡同一所房子里生下的一个御厨的女儿替换了她死去的孩子。这就是瓦莲卡。施塔尔夫人后来才知道瓦莲卡不是她亲生的女儿但是她继续抚养她特别是因为不久以后瓦莲卡就举目无亲了。

    施塔尔夫人在国外南方一直住了十多年从来不曾离开过卧榻。有人说施塔尔夫人是以一个慈善而富于宗教心的妇人而获得她的社会地位的;又有人说她心地上一如她表现的一样是一个极有道德的、完全为他人谋福利的人。谁也不知道她的信仰是什么——天主教呢新教呢还是正教;但是有一个事实是无可置疑的——她和一切教会和教派的最高权威都保持着亲密关系。

    瓦莲卡和她经常住在国外凡是认识施塔尔夫人的人就都认识而且喜欢m-11e瓦莲卡大家都这样称呼她。

    探听到这一切底细公爵夫人觉得没有理由反对她女儿和瓦莲卡接近况且瓦莲卡的品行和教养都是极其优良的:她的英语和法语都说得挺好而最重要的是——她传达了施塔尔夫人的话说她因病不能和公爵夫人会晤很为抱歉。

    认识了瓦莲卡以后基蒂就越来越被她的朋友迷住了她每天都在她身上现新的美德。

    公爵夫人听说瓦莲卡唱得好就邀请她晚上来给她们唱歇。

    “基蒂弹琴我们有一架钢琴——虽说琴不好但是您一定会使我们得到很大的快乐””公爵夫人说露出她那做作的微笑基蒂这时特别不喜欢这微笑因为她注意到瓦莲卡并没有意思要唱歌。但是晚上瓦莲卡来了而且带来了乐谱。

    公爵夫人把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和上校也邀请了来。

    瓦莲卡看见有她不认识的人在座完全没有显出局促不安的神态她立刻向钢琴走去。她自己不能伴奏但她却能照歌谱唱得很好。擅长弹琴的基蒂给她伴奏。

    “您有非凡的才能”公爵夫人在瓦莲卡美妙地唱完了第一支歌曲之后对她说。

    玛丽亚叶夫根尼耶夫娜母女表示了她们的感激和赞赏。

    “看”上校说向窗外眺望“多少听众聚拢来听您唱呀。”

    在窗下确实聚集了一大群人。

    “我很高兴能使你们快乐”瓦莲卡简单地回答。

    基蒂得意地望着她的朋友。她为她的才能、她的歌喉和她的容貌而倾倒而尤其令她倾倒的是她的这种态度——瓦莲卡显然不觉得她的歌唱有什么了不起对于大家对她的赞美毫不在意;她好像只是在问:“我还要唱呢还是够了?”

    “假使我是她的话”基蒂想“我会多么引以自豪啊!我看到窗下的人群会多么高兴呀!但是她却毫不动情。她唯一的愿望是不拒绝我的maman要使她快乐。她心中有什么呢?是什么给了她这种然物外的力量呢?我多么想要知道这个而且跟她学习呀!”基蒂望着她的安静的面孔这样想。公爵夫人要求瓦莲卡再唱一支歌瓦莲卡就又唱了一支又是那样柔婉、清晰而美妙她直立在钢琴旁用瘦削的、浅黑皮肤的手打着拍子。

    乐谱中下一支歌曲是一意大利歌曲基蒂弹了序曲回头望了瓦莲卡一眼。

    “我们跳过这个吧”瓦莲卡说稍稍涨红了脸。

    基蒂吃惊地、询问似地盯着瓦莲卡的脸。

    “哦那就下一个吧”她连忙说翻着歌谱立刻明白了那个歌一定有什么隐情。

    “不”瓦莲卡微笑着回答把手放在乐谱上。“不我们就唱这支吧。”于是她唱得和前几支歌一样平静一样美好。

    当她唱完了的时候大家又感谢了她就走去喝茶了。基蒂和瓦莲卡出去走到和房子相连的小花园里。

    “您联想起和那个歌有关系的往事我说的对吗?”基蒂说。“不要告诉我”她连忙补充说“只说对不对。”

    “不为什么不?我会告诉您呢”瓦莲卡直率地说不等她回答就继续说:“是的它引起了我的回忆那曾经是痛苦的回忆。我曾经爱过一个人我常常唱那支歌给他听。”

    基蒂睁大眼睛默默地、感动地凝视着瓦莲卡。

    “我爱他他也爱我;但是他母亲不赞成因此他就娶了另外一个女子。他现在住得离我们不远我有时看到他。您没有想到我也有恋爱史吧?”她说在她的美丽的面孔上闪现了一刹那的热情火花那火花基蒂觉得也曾经燃烧过她自己的整个身心。

    “我没有这样想吗?啊假使我是一个男子的话我认识您以后就再也不会爱旁人了。只是我不明白他怎么可以为了要顺着他母亲的心意就忘记您使您不幸呢;他是无情的。”

    “啊不他是一个很好的人而我也没有什么不幸;相反我幸福得很哩。哦今晚我们不再唱了吧?”她补充说向屋子走去。

    “您多好呀!您多好呀!”基蒂叫道于是拦住她和她亲吻。

    “我要是能够有一点点像您就好了啊!”“您为什么要像谁呢?您本来就很好啊”瓦莲卡说流露出温和的疲倦的微笑。

    “不我一点都不好呢。来告诉我等一等我们坐下来”基蒂说让她又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坐下。“告诉我想到一个男子轻视你的爱情而且他一点也不想要难道不觉得侮辱吗?”

    “但是他并没有轻视我的爱情;我相信他爱我但是他是一个孝顺的儿子”

    “是的可是假如不是为了他母亲而是他自己这样做的呢?”基蒂说感到她泄漏了自己的秘密而她那羞得通红的脸已经暴露了她的心事。

    “假如是那样那是他做得不对我也就不惋惜他了”瓦莲卡回答显然觉察出她们谈着的已不是她而是基蒂。

    “但是那种侮辱呢?”基蒂说。“那侮辱永远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的”她说想起在最后一次舞会上音乐停止的时候她望着弗允斯基的那种眼光。

    “有什么侮辱的地方呢?哦您并没有做出什么不对的事呀?”

    “比不对还要坏呢——是羞耻呀。”

    瓦莲卡摇摇头把手放在基蒂的手上。

    “哦有什么可羞耻的地方呢?”她说。“您总不会对那冷落了您的男子说您爱他您说了吗?”

    “自然没有;我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他明白的。不不神情举止看得出来呀。我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忘记的。”

    “那有什么关系呢?我不明白。问题在于您现在还爱不爱他”瓦莲卡说她是什么话都照直说的。

    “我恨他;我不能饶恕自己。”

    “哦那有什么关系呢?”

    “羞耻侮辱!”

    “啊!假使大家都像您这样敏感可不得了!”瓦莲卡说。

    “没有一个女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到底不是那么重要的。”

    “那么什么是重要的呢?”基蒂问带着好奇的惊异神情凝视着她的脸。

    “啊重要的事多着呢”瓦莲卡微笑着说。

    “那么是什么样的事呢?”

    “啊更重要的事还多着呢”瓦莲卡回答不知道怎样说才好。但是正在这时候她们听到从窗口传来公爵夫人的声音说:

    “基蒂冷起来了!披条披肩吧要么就进屋里来。”

    “真的我该走了!”瓦莲卡说站起来。“我还得顺便到伯尔特夫人那里去一下;她要我去看她呢。”

    基蒂拉着她的手带着热烈的好奇心和恳求的神情她的眼神问她:“是什么是什么最重要呢是什么给了您这样的镇静呢?您知道告诉我吧!”但是瓦莲卡甚至都不明白基蒂的眼神在问她什么。她只知道她今晚还得去看伯尔特夫人而且要在十二点钟赶回家去给妈妈预备茶。她走进屋子收拾起乐谱向大家道了别就准备走。

    “让我送您回家吧”上校说。

    “对啦这样夜深您怎么可以一个人走呢?”公爵夫人附和着。“无论如何我叫帕拉沙送您。”

    基蒂看出瓦莲卡听说她需要人护送几乎忍不住笑起来。

    “不我常常一个人走决不会生什么的”她说拿起帽子。于是又吻了基蒂一次没有说出什么是重要的她把乐谱挟在腋下迈着精神饱满的步子走出去消失在夏夜的薄暮里把什么是重要的以及是什么给了她那样使人羡慕的平静和庄严的那些秘密一同带走了。

    三十三

    基蒂跟施塔尔夫人也认识了这种结识连同她对瓦莲卡的友情不但对她生了强大影响而且安慰了她精神上的苦痛。她在由于这种结识而展现在她面前的一个完全新的世界中和她的过去毫无共同之处的、崇高的、美好的世界中——从那世界的高处她可以冷静地回顾往事——找到了这种安慰。它向她显示出除了基蒂一直沉湎的本能生活之外还有一种精神生活。这种生活是由宗教显示出来的但却是这样一种宗教它和基蒂从小所知道的宗教在祈祷仪式上在可以会见朋友的寡妇院1里的通宵的礼拜上以及在同牧师背诵斯拉夫语的教文上所表现出来的宗教是毫无共同之处的。这是一种崇高的、神秘的和高尚的思想感情相联系的宗教人不仅能够按照吩咐相信它而且也能够热爱它——

    1寡妇院是一八o三年在莫斯科和彼得堡成立的慈善机关收容在国家机关供职至少十年的官员或阵亡军官的贫病及年迈的寡妇。

    基蒂并不是从言语中探索出这一切的。施塔尔夫人同基蒂谈话就像同一个可爱的小孩谈话一样那使她愉快地回忆起自己的青年时代来;仅仅有一次她说起在人类的一切悲哀中只有爱和信仰能够给与安慰并且说照基督对于我们的怜悯看来没有一种悲哀是微不足道的;于是她立刻转移话题谈别的事情了。但是在施塔尔夫人的每一个举止行动、每一言谈话语、每一天国般的——像基蒂所称呼的——眼光中特别是在她从瓦莲卡口中听来的她的全部生活经历中基蒂现了她以前不知道的“重要的”东西。

    但是虽然施塔尔夫人品德崇高身世动人她的话语高尚而优美基蒂却不禁在她身上觉了某些使她困惑的特征。她注意到每逢人家问起她的亲属的时候施塔尔夫人总是轻蔑地微微一笑那是和基督的慈善精神不符合的。她还注意到当她看见她和天主教神父们在一起的时候施塔尔夫人就特意使她的脸处在灯罩的阴影下神色异常地微笑起来。这虽是两件小事却使她迷惑了她对施塔尔夫人产生了怀疑。但是瓦莲卡孤零零的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怀着悲哀的失望无所需求也不懊悔正是基蒂只敢梦寐以求的完美无缺的人物。在瓦莲卡身上她看出来人只应当忘却自己而爱别人这样人才能够安静、幸福和高尚。而这就是基蒂所渴望的。现在清楚地看出来什么是最重要的基蒂不以心驰神往为满足她立刻全心全意地投身到展现在她面前的新生活中。根据瓦莲卡讲述的关于施塔尔夫人以及旁的人们的所做所为基蒂已经构思出她自己未来的生活计划。她要像瓦莲卡屡屡谈及的施塔尔夫人的侄女阿琳一样无论住在什么地方都要去寻找在苦难中的人们尽力帮助他们给他们福音书读福音书给病人、罪犯和临死的人听。像阿琳那样读福音书给罪犯们听这个念头格外使基蒂着迷了。但是这一切都是基蒂既没有对她母亲也没有对瓦莲卡说起过的秘密的梦想。

    但是虽然等待着可以大规模地执行她的计划的时机基蒂就在现在在有这么多害病和不幸的人们的温泉很容易就找到仿效瓦莲卡来实行她的新主义的机会。

    起初公爵夫人只注意到基蒂受到施塔尔夫人尤其是瓦莲卡的那种她所谓engouement的强烈影响。她看到基蒂不但在活动上仿效瓦莲卡就连走路、说话、眨眼睛的样子也都不自觉地仿效她。但是后来公爵夫人注意到在她女儿心中除了这种狂热之外还生了某种严重的精神变化。

    公爵夫人看到了晚间基蒂在读施塔尔夫人给她的一本法文圣经这种事她以前是从来不曾做过的;而且看到她躲避社交界的朋友却和在瓦莲卡保护之下的病人特别是有病的画家彼得罗夫的贫寒家庭来往。基蒂很明显以在那个家庭担负看护的职责而自豪。这一切都很好公爵夫人没有理由反对况且彼得罗夫的妻子是一个很有教养的女人而且德国公爵夫人注意到基蒂的行为又极口称赞她叫她做安慰的天使。假如不是太过分了的话这一切本来会是很好的。但是公爵夫人看到她的女儿在走极端因此她就把这意思跟她谈了。

    “i1nefautjamaisrienoutrer”1她对她说——

    1法语:凡事总不要过分。

    但是她的女儿没有回答她;只是她心里想牵涉到基督教是不能说过分这种话的。有人打你的右脸你把左脸也扭过来让他打有人拿去你的外衣你就连上衣都给他在信奉这样一种教义中还能有什么过分呢?但是公爵夫人不高兴这种过分行为尤其不高兴的是她感觉得基蒂不愿把她的心事向她尽情吐露。基蒂也的确对她母亲隐瞒了她的新的见解和热情。她隐瞒并不是因为她不尊敬或是不爱她母亲只是因为她是她的母亲。她与其说愿意对她母亲倒不如说宁愿对任何旁人表露。

    “安娜帕夫洛夫娜好像好久没有来看我们了”公爵夫人有一天谈起彼得罗夫夫人。“我请她来可是她好像有点不痛快呢。”

    “不我没有这样觉得maman”基蒂说脸红了。

    “你好久没有去看他们了吗?”

    “我们打算明天登山去”基蒂回答。

    “哦你去吧”公爵夫人回答端相着她女儿的困惑的脸竭力想要猜出她困惑的原因。

    那天瓦莲卡来吃饭通知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改变了主意明天不去登山了。公爵夫人又看出基蒂的脸红了。

    “基蒂你没有和彼得罗夫家生什么不愉快吧?”公爵夫人在只剩下她们两个人的时候说。“她为什么不再打小孩来自己也不来看望我们了呢?”

    基蒂回答说她们中间没有生什么并且说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好像很不满意。基蒂回答的完全是真话。她不知道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改变态度的原因但是她却猜到了几分。她猜到了一件她不能够对她母亲说也不能够向自己说的事情。这是那样一种事情即使自己知道了但是连对自己也决不能够说万一弄错了会是那样可怕和可耻的。

    她反复回忆着她和那个家庭的全部关系。她记起了她们初次会见时表露在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圆圆的、善良的脸上的纯真喜悦;她记起她们怎样秘密商量怎样计划诱导病人丢开禁止他从事的工作拉他一同到户外去散步;她记起了叫她做“我的基蒂”她不在就不肯躺下睡觉的那个顶小的男孩对她多么依恋。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接着她记起了彼得罗夫那穿着褐色上衣的消瘦憔悴的姿容长长的脖颈稀疏的鬈一双询问般的碧蓝眼睛那眼睛基蒂初看见时感到那么可怕还有他竭力在她面前装得健壮和活泼的病态挣扎。她记起了开头她是怎样努力克制着她对他像对一切肺病患者一样感到的厌恶以及怎样煞费苦心找话跟他谈。她记起了他凝视她时那种胆怯的、感动的眼色她感到的怜悯、不安和随之而来的意识到自己的善行的奇异心情。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啊!但是那一切都是起初的事情。现在几天以前一切都突然破坏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用虚情假意的亲热迎接基蒂不断地观察她和她丈夫。

    她走近时他表露出的那种感动的喜悦难道竟是安娜帕夫洛夫娜冷淡的原因吗?

    “是”她回想着“安娜帕夫洛夫娜有些不自然而且完全不像她的善良的性情她前天生气地说:‘看吧他总算把您等来了您不在他不肯喝咖啡虽说他已衰弱到这种地步了。’”

    “是的也许当我把毛毯递给他的时候她也很不高兴。那本来不算一回事但是他那么过意不去地接过去而且感谢了我那么久弄得我也不好意思了。还有他给我画得那么出色的肖像。尤其是那惶惑而温柔的眼光!是是一定是的!”基蒂恐怖地暗自重复说。“不这是不会的这是不应该有的!他是多么可怜啊!”她随即对自己说。

    这种疑惑把她的新生活的魅力毁坏了。

    三十四

    在温泉疗养季节快结束的时候谢尔巴茨基公爵从卡尔斯巴德到巴敦和启星根1去看望了俄国朋友——像他所谓的去呼吸俄国的空气——以后就回到家里人身边了——

    1巴敦和启星根均德国地名为有名的温泉。

    公爵和公爵夫人对于国外生活的见解是完全相反的。公爵夫人觉得一切都很美满尽管她在俄国社会里有她的确定不移的地位但她在国外却竭力想装得像一位西欧的太太其实她并不是——因为她是一位典型的俄国太太——因此她矫揉造作很不自在。相反地公爵觉得国外的一切都是可憎的讨厌欧洲的生活保持着自己的俄国习惯并且在国外故意要显得比他实际上的样子更不像西欧人。

    公爵回来时显得瘦了两颊的皮肤松软了但是他的心情却顶愉快。当他看见基蒂完全复原了的时候他的心情就更愉快了。基蒂同施塔尔夫人和瓦莲卡友好的消息和公爵夫人述说的她观察到基蒂心中起了某种变化的消息扰乱了公爵引起了他对于一切引诱他女儿离开他的东西一向怀着的嫉妒心情引起了他的恐惧唯恐他女儿摆脱他的影响而进入他所不能达到的境地。但是这些不愉快的消息通通淹没在像海洋一样的善良和愉快的心情里了公爵向来是善良和愉快的他游历了卡尔斯巴德温泉回来就更是如此了。

    在回来后的第二天公爵穿着长大衣脸上带着俄国人的皱纹浆硬的领子撑住微微鼓胀的两颊怀着最愉快的心情和女儿一同到浴场去。

    是一个明媚的清晨:整洁的、愉快的、有小花园的房子红脸、赤胳臂、喝足了啤酒、快活地工作着的德国女仆的姿影灿烂的阳光一切都令人心旷神怡;但是他们越走近浴场就越加频繁地遇见病人这些病人的样子在有秩序的德国生活的日常状态中显得更加可怜。基蒂对这种鲜明对照已不感到惊异了。明朗的阳光葱茏的绿树音乐的声音对于她来说是这些熟识的人的天然背景在这些人身上像她所看到的总是起着不是变好就是变坏的变化。但是在公爵着来六月早晨的明朗和愉悦奏着流行的欢快的华尔兹舞曲的乐队的声音尤其是健壮的女仆的姿影和这些从欧洲各处聚拢来的半死不活的人联系在一起好像有些不协调而又很可怕。

    公爵和他的爱女挽臂而行虽然觉得自豪而且好像恢复了青春一样但是他却为他的有力步伐和粗壮四肢而感到不安他几乎有点害羞了。他差不多感到好像是一个在众人前面赤身露体的人一样。

    “把我介绍给你的新朋友们吧”他对女儿说用胳臂肘挟紧她的胳臂“因为治好了你的病我连那讨厌的苏登温泉也喜欢起来了呢。只是这里阴郁阴郁得很啊。那是谁?”

    基蒂一一说出他们所遇见的、她熟识的和不熟识的人们的名字。在花园入口他们遇见盲妇伯尔特夫人和她的带路人公爵看见这位年老的法国妇人一听到基蒂的声音就喜笑颜开很是高兴。她立刻用法国人所特有的那种过分的殷勤和他攀谈起来称赞他有这么一个好女儿当面把基蒂捧上了天管她叫宝贝、珍珠、安慰的天使。

    “哦那么她是第二号天使了”公爵微笑着说。“她管瓦莲卡小姐叫做第一号天使哩。”

    “啊mademoise11e瓦莲卡她可真是一位天使呢a11ez1”伯尔特夫人接上说——

    1法语:真是的。

    在回廊里他们遇见了瓦莲卡本人。她拿了一只雅致的红色小提包匆忙地向他们走来。

    “您看爸爸回来了”基蒂对她说。

    瓦莲卡做了一个介乎鞠躬和屈膝礼之间的动作——就像她做别的任何事情一样单纯而自然——就立刻和公爵攀谈起来又大方又自然就像她和旁的任何人谈话一样。

    “当然我知道您我对您知道得很清楚呢”公爵对她说流露出一丝微笑基蒂根据那微笑看出来她父亲喜欢她的朋友觉得非常高兴。“您这么匆匆忙忙地到什么地方去呢?”

    “maman在这儿”她转向基蒂说。“她整整一晚上没有睡觉医生劝她出来走走。我把她的针线活给她拿去。”

    “这就是第一号天使吗?”公爵在瓦莲卡走开去的时候说。

    基蒂看出她父亲本来想嘲笑一下瓦莲卡的但是因为他喜欢她而不能那样做。

    “哦这样我们可以看见你所有的朋友了”他继续说“甚至施塔尔夫人假使她还会屈尊认我的话。”

    “怎么难道你原来认识她吗爸爸?”基蒂看见提起施塔尔夫人的名字时公爵的眼睛就燃烧着嘲弄的火焰于是惴惴不安地问。

    “我原来认识她丈夫和她也有点儿认识在她加入虔诚派1以前。”——

    1虔诚主义是一种宗教学说认为起最重要作用的是内心笃信宗教而不是外表的宗教仪式。早在亚历山大一世时代虔诚主义就在俄国宫廷范围内传播与极端狂热、残酷及“坏脾气”的表现并存。因此“虔诚主义”一字成为伪善的同义语。

    “什么叫虔诚派呢爸爸?”基蒂问觉在施塔尔夫人心中她那么重视的东西居然有个名称不禁吃惊了。

    “我自己也不很知道哩。我只知道她遇到什么事情遇到什么不幸都要感谢上帝连她丈夫死了也要感谢上帝。说来也有点好笑他们俩总是合不来。”

    “那是谁?一副多可怜的面孔!”他问看到一个中等身材的病人穿着褐色外套和一条在他那瘦长的腿上揉成了奇异折痕的白裤子坐在长凳上。

    这人把草帽举到他的稀疏的鬈上面露出了被帽子压得而病态地红的高高的前额。

    “那是画家彼得罗夫”基蒂回答脸红了。“那是他的妻子”她补充说指着安娜帕夫洛夫娜她就在他们走近的时候显然是故意地跟着一个沿小路跑去的小孩走开了。

    “可怜的人!他的面孔多么可爱啊!”公爵说。“你为什么不走到他面前去?他要和你说话的样子呢。”

    “哦那么我们就去吧”基蒂说断然地掉转身来。“您今天觉得怎样?”她问彼得罗夫。

    彼得罗夫站起身来拄着手杖羞怯地望着公爵。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说“让我自己来介绍吧。”

    画家鞠了一躬微微一笑露出炫目的雪白的牙齿。

    “我们昨天等您来哩公爵小姐”他对基蒂说。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摇晃了一下随后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动作竭力想要装得好像是故意这样做的。

    “我本想来的但是瓦莲卡说安娜帕夫洛夫娜捎话说你们不去了。”

    “不去了?”彼得罗夫说涨红了脸于是立刻咳嗽起来用眼光四处寻找他的妻子。“安尼达!安尼达1!”他叫他的细瘦的雪白脖颈上的青筋涨得像绳索一样——

    1安尼达是安娜的小名。

    安娜帕夫洛夫娜走过来。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呢!”他生气地低声说不出声音来。

    “您好公爵小姐。”安娜帕夫洛夫娜说浮上完全不像她以前的态度露出假笑。“很高兴认识您”她向公爵说。

    “大家老早就等着您呢公爵。”

    “你怎么通知公爵小姐说我们不去了?”画家又一次沙哑地、更生气地低声说显然因为他的声音少气无力使他未能充分表达出他的意思而冒火了。

    “啊哟!我以为我们不去了哩”他妻子不高兴地回答。

    “什么什么时候”他咳嗽着挥着手。

    公爵举了举帽子和他女儿一道走开了。

    “唉!唉!”他深深叹息着。“啊可怜的人!”

    “是呀爸爸”基蒂回答。“你知道他们有三个小孩没有仆人差不多一点财产也没有。他从学院领一点钱。”她兴奋地继续说竭力想消除由于安娜帕夫洛夫娜对她的态度的奇异变化在她心中所引起的苦恼。

    “啊施塔尔夫人来了”基蒂说指着一辆轮椅。在轮椅里靠在枕头上一个包在灰色和青色东西里的物体躺在阳伞下。

    这就是施塔尔夫人。在她背后站着一个给她推车的阴郁而强壮的德国工人。在她旁边站着一位淡黄色头的瑞典的伯爵基蒂知道他的名字。几个病人在轮椅周围徘徊着凝视着这位太太好像她是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公爵走近她。基蒂立刻又在他的眼睛里觉察出了那使她慌乱的嘲弄的火焰。他走到施塔尔夫人面前极其斯文、极其殷勤地用现在很少人能够讲的那样优美的法语向她招呼。“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我但是我为了感谢您对我女儿的厚意不能不使您回想起来呢”他说脱下帽子再没有戴上。

    “亚历山大谢尔巴茨基公爵”施塔尔夫人说向他抬起她那天使般的眼睛基蒂在那眼神里觉察出烦恼的神色。

    “看到您高兴得很!您的女儿我真是喜欢极了呢。”

    “您身体还是不大好吗?”

    “是的我也惯了”施塔尔夫人说她把公爵介绍给瑞典的伯爵。

    “您差不多完全没有变啊”公爵对她说。”我没有荣幸看见您已经有十年、十一年了呢。”

    “是的上帝赐给人苦难也赐给人忍受苦难的力量人常常奇怪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目的呢?那边!”她恼怨地对瓦莲卡说因为瓦莲卡没有如她的意把毛毯盖住她的脚。

    “大概是行善吧”公爵眼睛里含着笑意说。

    “那不是我们所能判断的”施塔尔夫人说觉出了公爵脸上的微妙表情。“那么您把那本书送给我吗亲爱的伯爵?

    我谢谢您呢。”她转向年轻的瑞典人说。

    “啊!”公爵看见站在旁边的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叫了一声于是向施塔尔夫人鞠了躬就同他的女儿和加入他们之中的莫斯科上校一道走开了。

    “这就是我们的贵族公爵!”那位莫斯科的上校带着讥讽的意味说。他因为施塔尔夫人不和他结交而对她不满。

    “她还跟从前一样哩”公爵回答。

    “在她生病之前您认识她吗——就是说在她躺倒以前?”

    “是的。我看到她躺倒的”公爵说。

    “据说她有十年没有起床了。”

    “她不起床因为她的腿太短了。她的样子长得丑极了。”

    “爸爸决不会的!”基蒂叫着。

    “恶嘴毒舌的人都这么说我的亲爱的。而你的瓦莲卡可够受罪的”他补充说。“啊这些生病的太太们!”

    “啊不爸爸!”基蒂热忱地反对着。“瓦莲卡很崇拜她。而且她做了那么多好事!随便问哪个人吧!没有人不知道她和阿琳的。”

    “也许是这样”他说用胳膊肘挟紧她的胳膊。“但是做了好事问什么人什么人都不知道那就更好呢。”

    基蒂没有回答倒不是因为她没有话可说了而是因为她连在她父亲面前也不愿泄露她的秘密思想。但是说也奇怪虽然她下决心不受她父亲的见解的影响不让他踏入她内心的圣地但是她却感到她整整一个月来怀藏在心里的施塔尔夫人的神圣形像消逝了一去不复返了就像由被人任意抛掷的衣服所构成的奇幻人形当人看出来躺在那里的只是一件衣服的时候就会消逝一样。剩下的只是一个短腿的妇人她因为生得难看而终年躺在床上而且为了没有如她的意给她盖上毛毯就折磨那个可怜的任劳任怨的瓦莲卡。无论怎么拼命想像基蒂也不能把以前的施塔尔夫人唤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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